守護歷史街區(qū)的豐富與溫度

■本報記者 柳森

2017年，同濟大學社會學系朱偉玨教授帶著學生們回到自己的“娘家”——父母所居住的南昌路街區(qū)，開啟了一場面向100多位居民的口述史調研。隨著一篇篇帶著溫度的訪談問世，憑借著對南昌路街區(qū)發(fā)展的關切與獨到眼光，朱偉玨被瑞金二路街道的干部們相中，組建“環(huán)復興公園—南昌路跨界自治會”并擔任會長一職。此后數(shù)年，哪怕是訪學在外，南昌路都是朱教授心中最放不下的地方。

日前，由朱教授擔綱總策劃的第三屆“活力南昌路文化藝術季”拉開帷幕。她再度請來學界大咖為南昌路把脈，也將自己關于歷史街區(qū)更新與活力重塑的思考推向了縱深。

給南昌路“把脈”

解放周一：連續(xù)三年，每一屆“活力南昌路文化藝術季”開幕時，你都會請來各路專家為南昌路把脈，也是為當下上海歷史街區(qū)的更新與活力重塑把脈、出謀劃策。今年這場頭腦風暴，你為專家學者們準備了哪些有待討論的議題？

朱偉玨：今年，我們總的討論主題，是“在社會治理與城市更新過程中，如何留住城市的溫度”，題眼在于“溫度”二字。

我準備的這些問題其實都是我自己這些年一直在思考的，有些我心里已有答案，有的還沒想好，希望借此機會聽聽大家的想法。對于城市議題討論來說，“共商”“共議”“共治”非常重要。每個人所站的角度不同、學科不同、經歷不同，關注點就會不同。各種角度疊加在一起，才是一個豐滿的結果。

今年，我們請來的專家主要來自城市規(guī)劃和遺產保護、城市文化研究和文化人類學領域。所以，我準備了這樣幾個問題：歷史街區(qū)面臨怎樣的治理與更新難題；歷史街區(qū)的保護與振興，與上海經濟社會轉型如何相關；商住兩用街區(qū)如何協(xié)調與平衡商業(yè)與居住的關系；在歷史街區(qū)高尚化過程中，如何留住煙火氣，保持街區(qū)的多樣性和豐富性。

解放周一：這幾乎就是一份你給南昌路開出的“問題清單”了。

朱偉玨：可以這么說吧。南昌路是我父母居住的街區(qū)，我對這里感情很深。如今，南昌路很多居民認識我，是源于2017年，我?guī)�學生到南昌路做了一場比較大型的口述史調研。但事實上，早在2014年，我已經開始圍繞著南昌路進行了很多田野調查，一路走來，發(fā)現(xiàn)了這里有很多優(yōu)點，也有很多不足。

簡單概括來說，南昌路擁有非常豐厚的歷史人文底蘊，背靠淮海路，離不少文化設施、公共空間比較近，使得這里的居民尤其是老年人生活比較悠閑，幸福感也挺高。不足之處在于，近百年的歷史使這里的建筑漸漸老化，內部生活設施也逐漸老化，加上這里又是一個商住兩用街區(qū)，一些問題便逐漸顯現(xiàn)出來。對居民來說，他們希望自己的生活設施能跟上時代的發(fā)展；作為商戶，希望整個街區(qū)可以更有人氣和活力。由此，南昌路的活力始終是我們這幾年關注的核心課題。結合南昌路的特點和歷史基底，我們希望這個街區(qū)被更多地“看見”，希望它能夠成為一個受人歡迎的街區(qū)。

事實上，城市更新遇到的問題每一年也在發(fā)生變化，今年之所以聚焦“溫度”與我們關注到的一些問題和現(xiàn)象有關。

比如，在一些歷史街區(qū)，地標打造“網紅化”吸引了大量人流，卻因為缺乏歷史感、社區(qū)歸屬感等方面的考量，最終流于表面或走向衰敗。一些更新項目對社區(qū)歷史文化資源和居民需求疏于研究，把更新簡化為一系列現(xiàn)代化設施的配套，產生了很多新問題。

總結其中教訓，專家們的基本共識是：對于歷史街區(qū)更新與活力重塑來說，了解并尊重本地居民真實而具體的需求非常重要；無論是升級基礎設施，還是想通過活動策劃、藝術創(chuàng)作激活一個社區(qū)，背后始終離不開有效的社區(qū)治理和社區(qū)營造。大家最不希望看到的是：一些街區(qū)在高尚化的名義下，扼殺其作為一個歷史街區(qū)本有的多樣性和豐富性。

讓南昌路繼續(xù)成為一個“有溫度”的所在

解放周一：這一次的討論主題特別注重落在“溫度”二字，該如何準確理解“溫度”二字？

朱偉玨：一個好的街區(qū)，除了有美好的建筑、綠化、風貌，也應該有美好的老人、小孩、年輕人。無論任何人，來到這里，都能感到溫暖而不是隔閡，想坐一坐，聽一段音樂，讀一首詩，感受宜人的街區(qū)生活。在我心目中，南昌路一直就是這樣一個“有溫度”的街區(qū)。

這里的建筑在整個衡復風貌保護區(qū)不是最好的，但這里的尺度非常宜人。在南昌路上行走，讓人很容易就能安靜下來，慢慢走、慢慢欣賞沿途的風景。建筑內部尺度不大卻能激發(fā)和容納使用者的無限想象力。更重要的是，這里的居民有品位、有格調、注重生活品質，這里的很多小店早已融為社區(qū)的一部分，充滿了凝聚力。

南昌路上有一家果汁鋪我經常去。這家店鋪的老板很有親和力，店門口還設有對鄰里街坊相當友好的外擺位。不趕時間的時候，我會買上一杯果汁在店門口坐一會兒，一坐就是一下午。這一下午的時間，我可以跟十來個南昌路的居民聊上天。在我看來，這也是一種“美”。而這種“美”，在別的街區(qū)可能是沒有辦法享受到的。這種美背后是人與人之間友好的相待，是社區(qū)生活有凝聚力的表現(xiàn)。

站在南昌路街頭的那種體驗，給了我很多溫暖。而這樣的溫暖，在我看來，是南昌路街區(qū)特別珍貴的部分，是特別應該保留的。

解放周一：之所以要“留住”溫度，是因為有些時候，“溫度”還是會不可避免地流失、留不住嗎？

朱偉玨：對一些現(xiàn)象，我們還是應該有所警惕。比如，最近南昌路會引來不少前來打卡的市民。這個現(xiàn)象本身說明南昌路街區(qū)有魅力，但從社區(qū)治理的角度看，街景的打造、街道公共設施的建設，還是應該從街區(qū)自身的需求以及街區(qū)自身的特色出發(fā)。太過看重人氣，以打造網紅街區(qū)的思路來更新街區(qū)就會出現(xiàn)問題。事實上，目前街道方面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。

又如，最近南昌路出現(xiàn)了一些走快餐路線的咖啡店，采取的基本上就是星巴克那種營銷模式。店家選擇怎樣的模式經營是店家的自由，基層政府其實也是介入不進去的。不過，或許還是可以采取一些引導的方式。比如，基層政府可以傾向性地扶持那些更注重文化氛圍營造的特色店家。在南昌路，就有那么幾家咖啡館別具一格。它們的空間尺度也不大，但店里有很多能夠讓人安靜地坐下來的地方，它吸引來的客人能讓這個店本身成為一家全上海有名的小咖啡館。這樣的店就應該是南昌路珍視的寶藏店鋪。

如今，南昌路沿線還有不少立足于為本地居民生活需求服務的小店，空間可能格外小，但價格實惠，且在居民生活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。這也是南昌路特別珍貴的部分，我們要群策群力，好好地把它們保持下去。

豐富且有差別的美是城市活力之源

解放周一：這幾年，關于城市更新，大家經常會談到一個詞——“煙火氣”。但你最近一直在講“真實性”，非常看重把一個街區(qū)最本真的生活現(xiàn)場作為城市更新的本底。

朱偉玨：是的。近來，一些城市更新項目有一個傾向，非�？粗刈尳值里L貌看上去更整潔、更好看。這不是說不好，但是很可能會忽略了街區(qū)本來的氣質特點。比如，在南昌路，它的整體風貌給人一種有點自由、有點開放的感覺。這時，我們就要在美化街道風貌和保持街區(qū)本有的生活氣息之間把握好平衡。

生活街區(qū)畢竟不是風景區(qū)，還是要把街區(qū)本地居民的利益始終放在第一位。無論是街景美化還是文化活動舉辦，首先要關心和保障的還是本地居民的利益，然后才是關心外來的游客的感受。

關于街道美不美，我覺得，我們要追求的，不應該是所有人都說好，不應該是滿目各種美的集納和堆砌，不要一下子把街景變得太現(xiàn)代、太漂亮，應該認識到，真實也是美很重要的一部分。武康路有武康路的高雅，南昌路有南昌路的豐富，豐富且有差別地“各美其美”才真正構成城市的活力之源。

街區(qū)的真實其實還反映在本地居民的生活狀況上。像南昌路有相當比重的老齡人口，在這種情況下，街區(qū)可能就要花大力氣關注老年人群體日常生活的便利性。在南昌路，有不少老人既不貧困也不富有，但文化水平很高，保持著一種簡樸卻不失格調的生活方式。在南昌路上行走，我們經�？梢钥吹�，老人簡簡單單一點配飾，就把自己的儀表打理得很好。在我看來，這也是南昌路真實性的一部分，是這里精神底色的一部分。而這樣一種生活文化跟人的經濟能力似乎也沒有太大的關系。

所以，關于街區(qū)的真實性，我特別想說的是，時間會賦予一個空間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不一樣的美，它的每一個階段都會留下一些痕跡。一個街區(qū)，它內在的層次越多、不同階段的痕跡留下得越豐富，其實這個街區(qū)就是越美的。這是我觀察南昌路以后的一點心得。

解放周一：今年的“活力南昌路文化藝術季”有形態(tài)多樣的板塊，卻秉承“小而美”的宗旨，把每一場活動的規(guī)模都限定在二三十人的范圍內。這背后是怎樣的考慮？

朱偉玨：今年的活動除了開幕式上的學術對談，請專家學者為南昌路出謀劃策，我們還策劃了海派戲劇賞析會、波德萊爾詩歌對談、都市電影藝術對談、電影觀賞會、沉浸式戲劇表演等活動。除了沉浸式戲劇表演會走出劇場，走進擁有90多年歷史的淮海坊，在這條具有深厚歷史文化底蘊的老弄堂里，融合故事與歷史、虛構與真實、演繹與講述，參與的演職人員較多，其他活動都刻意控制了現(xiàn)場的人流。

有人問我，花了那么大力氣策劃，活動做都做了，為什么把現(xiàn)場參與者控制在那么小的范圍？我想，這還是源于我自己心里的一點堅持。

大家都知道，南昌路的尺度小小的，節(jié)奏慢慢的，所以在這里做文化藝術活動，我覺得，也應該和這里本有的尺度和節(jié)奏相契合。更何況，較小的規(guī)模更有利于活動的深入展開、有利于嘉賓和觀眾的深度互動。如果市民觀眾真的感興趣，可以看我們提供的網絡直播。我不希望因為辦活動，把街區(qū)搞得亂哄哄的，這是我個人極力反對的。我就堅守一點跟別人不一樣的、跟南昌路本身匹配的東西就好。

鏈接

“場景理論”視域下的歷史街區(qū)魅力

1973年，西方學者丹尼爾·貝爾指出，后工業(yè)時代已經來臨，城市社會發(fā)展日益呈現(xiàn)出新的特點，城市形態(tài)開始由生產型向消費型轉變。原有的社會學經典理論難以適應時代的發(fā)展變化。在此背景下，美國以特里·N.克拉克和丹尼爾·西爾佛為代表的新芝加哥城市學派，提出了“場景理論”，以闡釋城市發(fā)展的新現(xiàn)象。很多讀者以為，場景理論格外關注各種城市消費娛樂設施組合形成的特定場景，但其實，該理論對城市歷史文化街區(qū)的保護與更新亦有關注。

場景理論可以為我國城市歷史文化街區(qū)保護與更新帶來以下啟示：

一是注重整體性保護與實踐。場景理論認為，場景主要包括5個要素：鄰里—社區(qū)；物質結構—城市基礎設施；多樣性人群，比如種族、階級、性別和教育情況等；前三個元素以及活動的組合；場景中所孕育的文化價值。

該理論認為，在對城市場景進行解釋時，需要以全局性的觀念進行思考，即場景是由以上5個要素相互作用、共同構成的整體概念，忽視其中任何一個要素，都難以構成對“場景”的完整理解。

場景理論啟發(fā)我們在城市歷史文化街區(qū)保護與更新時，首先應樹立一個整體性的社區(qū)理念，不僅要對歷史文化街區(qū)建筑進行保護修繕與更新，還要綜合考慮街區(qū)的基礎設施、人群、活動以及由此孕育傳達出的價值觀。

二是倡導歷史文化街區(qū)吸引創(chuàng)意人才入駐。這里的“創(chuàng)意人群”專指設計師、工程師、科學家、藝術家、企業(yè)主等，他們能夠不斷地創(chuàng)造新理念、新知識、新服務和新產品，推動城市的更新與轉型，因此成為不同國家、地區(qū)或城市之間爭奪的重要資源。

從場景理論出發(fā)，重新審視歷史文化街區(qū)的更新發(fā)展問題，可以更清楚地認識到創(chuàng)意人群的聚集對歷史文化街區(qū)重新煥發(fā)活力的重要意義。

三是注重塑造文化價值觀。場景理論認為，價值觀存在于一定的“場景”之中，而“場景”又依附于一定的都市設施。長期居住于某一社區(qū)環(huán)境中的居民，會通過各種消費實踐，如品嘗美食、欣賞音樂、穿著打扮等，逐漸孕育、形成“場景”的文化氛圍，并向外界傳達其核心的價值觀念。因此，價值觀在場景理論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，它能夠把具有不同個人符號的社會成員聚集在一起。

依據(jù)場景理論，歷史文化街區(qū)應注重對文化價值觀的塑造。價值觀是歷史文化街區(qū)的核心靈魂，具有相對穩(wěn)定性，是歷史文化街區(qū)的居民與街區(qū)內的各種物理設施長期互動的產物，影響并制約著歷史文化街區(qū)的發(fā)展。

城市中的歷史建筑、街巷、咖啡館、餐廳、商店、劇院、服裝店等不僅僅是物質實體，更是一種外化的符號，具有價值觀的意義屬性，是市民文化和價值觀的折射與反映。

而且，不同的物理設施形塑的場景各不相同。由歷史建筑遺存形塑的場景具有歷史的厚重感，由歷史建筑周邊的餐廳、酒吧、商店等所形塑的場景較為平和親民，而由街頭涂鴉、創(chuàng)意雕塑等構筑的場景則顯得新銳有趣，消費者在自己喜歡的文化氛圍進行休閑娛樂、生活體驗時，消費需求才能得到真正的滿足。因此，在歷史文化街區(qū)的更新中，要注重個體對空間內文化與價值觀的訴求，將蘊藏在歷史文化街區(qū)內的建筑、人群、風俗和群體活動的文化與價值觀，外化于城市歷史文化街區(qū)的功能定位與空間布局中，增強歷史文化街區(qū)的文化感召力與整體凝聚力。（來源：解放日報 柳森 綜合整理）

分享讓更多人看到